秋天，老屋前后一派丰收景象。屋前两棵石榴树缀满了石榴，一场秋雨一场寒，石榴却是一天红过一天。屋后的橘子树和柿子树也铆足了劲，结出了两树灿烂的果实。因而，老屋前后总有村童与路人驻足，时有时无的人声遮蔽了老屋寂寞本色。

　　那些树，是外婆瘫痪前种下的。果树难活，每年死去多少棵，她就补种多少棵，到她下不了床时，门前门后才活了四棵树。外婆家靠着十字路口，来往的人总是喜欢顺手摘点果子，所以她年年忙碌却不曾丰收。每每看着零落的果实，她都会痛心不已。那时，她有一条威风的黑狗。我提议将小黑拴在树下，外婆拴了几天，就放弃了。她说让小黑守着，果树就不热闹了。纵观外婆的一生，她始终在追逐热闹。

　　外婆生于无锡望族，是家中独女，从小受尽了疼爱。也许是从小浸在蜜罐里，被人无微不至地疼爱过，她比同时代的人更懂得爱人。她永远是那么体贴，那么乐于照顾长辈和小辈。秋天她会挎着篮子，领着我和表妹去田里挑荠菜。我和表妹挑一会就会嬉戏打闹，有时跑远了，她就大声喊我们的名字，她的声音是欢快的，不会像村里其他老人喊孩子那样含着焦躁和愤怒。夏天，她领着我去摸河蚌。河蚌喜欢长在树荫下，它们都是竖着藏在淤泥里，只探出尖尖的头，因此我们必须弯着腰或者夹在旁逸斜出的树枝中，仔细地摸索。表妹和小黑不敢下水，一人一狗就在岸上看着我们。那时，河水很凉爽，河蚌又多又肥，外婆的脸上全是欢快的褶皱。这样快乐的童年，咀嚼多了，竟有了苦涩。

　　去年夏天，我鬼使神差地绕到了外婆家。小村很静，外婆家更静。门口的果树苍翠得近于深幽，斑驳的大门紧闭似牢笼。无风的三伏天，只有高亮的蝉声。我在门口站了许久，忽然明白，再也没有一只黑狗会飞撞出来，再也没有一个老人会跟在黑狗后面，唤着我的乳名迎接我。那一刻我仿佛站在了茫茫无边的旷野中，巨大的空虚与不安排山倒海而来。

　　记忆里，外婆的煤炉上总是煮着糖水山芋等小点心，这牢笼般的木门，曾经敞亮地洞开着，散出甜丝丝的气味。

　　20年前，我是个古怪的孩子。我那年轻的父母常年在外工作，他们不懂我的古怪是缺爱的表现，总是小心翼翼地躲着我，甚至不敢和我大声说话。没有兄弟姐妹，没有父母的关爱，年幼的我如风中野草，沉默孤独而无助。父母把我送去外婆家时，我已经十分自闭和讨人厌了。外婆却把我捧在手心，时时刻刻与我说话，鼓励我说话。寒冷的冬夜，她紧紧搂着我，用温暖的大腿焐着我的双脚，让我在呼啸的西风中温暖沉睡。酷热的夏天，她整夜地扇扇子讲故事，让我在天马行空的想象中快活地打起呼噜。

　　后来，舅妈因为癫痫和贫困不愿意照顾表妹，年幼的表妹像包袱般扔给了外婆，而表哥因为父母离婚也来到了外婆家。我们三人躲在她的羽翼下，过得惬意而温暖。那时，她总说，你们在，这个家就热闹了。于是，我们理所当然地认为，是我们的童年点亮了她的晚年。隔着岁月，我才读懂她的话，那句话分明是她说给自己听的。她苦了一辈子，晚年还要接纳三个无处可去的小辈，三个小辈背后是三个不幸的家庭，而这不幸的家庭中有她的儿子和女儿，子女的痛在母亲那总是加倍的。她那永远微肿的眼睛，是否在黑暗处默默流泪过?

　　我们兄弟姐妹的快乐生活，在一场巨大的变故后土崩瓦解。那本该是个温馨的傍晚，外婆在炒菜，我在生火。这时，表妹闯进来，慌张地叫道，哥哥跌进河里了!妹妹又说，一个外地人跳进去捞他，捞了半天没有捞到。那瞬间，我看着外婆一寸一寸软下去，直到倒在地上，她大张着嘴想痛哭，却只发出啊啊的叫声。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外婆的眼泪，第一次明白何为痛到极致。

　　接下来，在外婆仅存的十几年寿命里，她和我们整个家族保持着良好的默契——绝口不提表哥之事。然而，外婆却开始经常叫不准我和表妹的名字，有时她把我的名字叫成表哥的，有时又把表妹的名字叫成表哥的，尤其是在阖家团圆的节日。我开始明白，悔恨和自责未曾远离过她一天，她认为是自己监护不力才害了外孙一条性命。精神枷锁沉重地压在她的身上，那几年她迅速地衰老，先是久哭的眼睛看不清了，接着身体迅速地干瘦了……甚至，十多年后，外婆中风醒来时，看到我第一句话就是，表哥不在了，希望我能和表妹互帮互助。

　　踏入社会后，我渐渐明白当家的辛苦和繁琐。我时常想，一个没有生活来源的农妇，该如何拉扯三个年幼的孩子?我开始怨恨自己——那些年的荠菜馄饨、河蚌汤，怎么能吃得那么香，那么理所当然?“昔日戏言身后事，今朝都到眼前来”，故人未曾入梦，生者又如何不深忆?

　　去年，外婆的两间私房拆迁了。我带着新婚的丈夫想回去看一看老屋，没想到拆迁快如龙卷风，整整一个村子，放眼望去只余下零星的砖瓦。极目四望，原本覆盖着花草、树木、房屋的土地露出了苍黄的本色，生活的痕迹早被湮没。总说物是人非，却不知，还有物非人非。丈夫体贴地捡了块石头，他说：“你估计不会再来了，留个纪念吧。”

闪亮的日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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